古镇盐工的爱恨情仇:盐骚(51)

在半山坡上,马班主找到了躲起来偷偷哭泣的采采,对她说:“采采,我们大家都喜欢你,你愿意跟我们班子走吗?我可以教你演皮影戏,以后咱们一起演出。”

采采听了眼睛一亮,随即又黯淡了,摇摇头说:“不行,我不能丢下爸爸一个人。”

“当然,也要你爸爸同意。他常常一出门很久不回来,丢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江边,还不如让你跟我们走,不仅可以挣钱,大家还可以照顾你。”

但是采采还是摇头说:“我不想离开爸爸……虽然爸爸有时候拉纤要走很久,可是知道我在家里盼着他回来,他都会快快回来的。而且以前爸爸都要带着黄虎出去,半途再把它放回来报平安。自从娘去了,他怕我一个人孤单,都让黄虎留下来陪着我。要是我走了,爸爸回家就只有一个人了,他也会孤单的。”

“你爸爸……愿不愿也来皮影班呢?拉纤很辛苦,我们到处走也很辛苦,但不是重体力活儿,要轻松一些。”

“马叔叔,我知道您是好人,可爸爸是离不开这条大江的,我也离不开爸爸……”

马班主叹了口气,不再说了。这个小女孩对家人的依恋让他眼角有些湿润,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,牵挂着他的老婆和孩子,也是这般望眼欲穿地盼着他回去。

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皮影,对她说:“送给你。”

那是一个雕得细致入微的姑娘,有着一根漆黑的辫子,身着衣裙,衣裙上的花纹是很难雕的细小的镂空雪花纹,模样清秀,和采采梳着辫子的样子有点相像。

采采高兴地接过来,到底是小孩子,马上破涕为笑,拉着活动的手脚玩起来。

两人坐在有着半青半黄草丛的山坡上,像往常一样聊天。采采问:“你的家乡在哪里呢?”

“在甘肃,一个很偏僻的小地方,很干燥,不像你们这里常下雨,很湿润。”

“哦,在很远的地方吗?”

“是的,很远。因为缺水,庄稼都长得不好。农闲的时候我们村里的人就约着出来演皮影戏,挣点钱补贴家用。”

“我们这里也不怎么长庄稼的,土太薄。”

“你们有盐泉啊,那淌的可是银子。”

“那是,可我们家不熬盐,爸爸就喜欢拉纤唱号子。他常说,川江号子是川江的魂魄。”

“嗯。不过,我们那里可以种向日葵,开花的时候黄灿灿的一片,可好看了。”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铜锣峡(6)

“是吗?可惜我不能看见……马叔叔,以后你还会再来我们这里演皮影戏吗?”

望着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,马班主不忍让她失望,他摸了摸她的头说:“会的,过几年我一定再来看你。”

采采笑了,说:“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好吗?”

“好的。你知道为什么有黄葛树的地方就有大石头吗?这里面呀,有个故事呢。在很久以前,黄葛树与肉桂树相恋,相约在大石边相会,不见不散,并立下誓言,谁负约不来,谁就年年掉一层皮。结果肉桂树没来,所以年年掉一层皮,而黄葛树任凭日晒雨淋,都信守誓言,在石上一站就站成参天大树。

“后来黄葛树又与竹子相恋,约好在大石滩上相会,并立下誓言,谁负约就年年被砍成条条。结果竹子没来,所以竹子总是被人砍成一条条的。而黄葛树任凭日晒雨淋,都信守誓言,在石上一站就站成参天大树。

“后来黄葛树与棕树相恋,约在大石岩上相见,不见不散,并立下誓言,谁负约不来,谁就年年被千刀万剐。结果棕树没来,所以年年被千刀万剐。而黄葛树任凭日晒雨淋,都信守誓言,在石上一站就站成参天大树。

“三次失望之后,黄葛树不再相信所有的树,忍受着孤独的煎熬,长成了伟岸的身躯和遮天蔽日的树冠,感动了冷美人寡妇望夫石,与之相恋。黄葛树用根须拥抱着望夫石,用身体替石挡风遮雨,呵护着它。年年岁岁你拥我抱,不离不弃,生生死死缠绵在一起,所以有黄葛树的地方就有大石头。”

“哦,原来是这样的呀!”采采沉思了一会儿,说道,“那咱们也约好,你一定要来看我哦,就像黄葛树信守誓言一样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“哪咱们拉钩吧?”

马班主伸出手指,和她的小手指钩在一起拉了拉,心里有点难过。他其实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到这个地方来,再见到这个令人疼惜的小姑娘。但是他不能这样告诉她……

皮影班子走了,只留下那个形似采采的皮影,一些热闹的记忆,一些影影绰绰的画面,一些缤纷的色彩……独自一人的时候,采采常常拿出那个皮影来玩,一时微笑,一时忧伤。

常福生一早起来,采采已经把洗脸水打好了。他洗完脸,热腾腾的玉米粥也端到手上,桌上有一碟泡菜,还有一个切开的咸鸭蛋,蛋黄腌得金黄流油,一看就引人食欲。

但是常福生不去吃它,说道:“你怎么又把咸蛋拿出来给我吃了,不是留给你吃的吗?”

采采一笑:“你今天要出去拉纤了,得吃饱吃好才有力气啊。我在家又没什么事做,随便吃点就可以了。对了,我还煮了几个给你带着路上吃。”

“我不要,船老板管饭的,用不着。天气也热了,带在路上容易坏。”

“船老板给你们吃得差,天天那么累又吃不好,身体要垮的。我也没煮几个,要不了几天就吃完了,不会坏的。”

采采执意要给他带上,他只得拿着了。送到门口,采采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:“爸爸,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呀!”

常福生答应着走了,兜里揣着几个还热乎乎的咸鸭蛋,心里也热乎乎的。回头看时,采采站在低矮的窝棚门口,眼巴巴地望着他,向他挥着手。这孩子已经十五岁了,长得亭亭玉立,水灵灵的,更显得窝棚矮小破败。他心想,孩子大了,过两年该给她找个婆家了。这窝棚太破烂了,等这次拉纤回来,得找点竹子来修一修。

天气很好,红日高照,树木郁郁葱葱,野草一片嫩绿,两岸的柑橘树正在开花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,让人心旷神怡。正如诗里所描写的:地暖春来早,山高日出迟。这欣欣向荣的一切,让常福生觉得生活是美好的,他想要扯开嗓子喊上几句号子。他觉得自己真是离不开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江,只要看到它,看到它的浩荡,两岸四季变幻的风景,心中的郁闷都能得到消减,感到无比畅快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铜锣峡(7)

连日天气晴好,江水却流得很急,常福生和伙伴们都不敢掉以轻心。这一路要过不少险滩,金滩航道狭窄,还有许多交错屹立的巨石,船一进漕口,就如离弦的箭,稍不留心,便会触礁沉没。与金滩相连的是丈八滩,长达数里,船行下水艰难,行上水更难。据说丈八滩的名字由来,是因妻子在家已织完一丈八尺布了,丈夫还没有把船拉上滩。足见其行船的艰难。

但是这些滩都不算最险,崆岭才是最险的险滩,自古有“青滩、泄滩不算滩,崆岭才是鬼门关”的说法。青滩长约一公里半,在长江枯水季节水流最急,落差最大。泄滩长一公里,宽四百米,水面流速每秒达六米左右。崆岭就是指空船才能通过,这里航道窄,水流急。船工根据长期行船积累的经验,总结出一个闯滩的办法:只有顺着水势,对着江心那座奇异的礁石行船,就能凭借漩涡回流的冲力,绕过礁石,冲出险滩。所以礁石上刻有“对我来”三个大字。

这天,要过崆岭险滩了,水流带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,发出咕咕咕的可怕声音,翻滚着、奔腾着。船老板不敢呆在船上,早早下来跟着拉纤的人走。满载着货物的船被水冲得有点失控,船老板神情紧张地注视着船的动静,就算船不毁,万一发生侧翻,货物掉水里也就都没了。

常福生领头唱起过险滩的号子《闹岩湾》:

纤头:抬头望。纤尾:嗨!

纤头:把坡上。纤尾:嗨!

纤头:大弯子。纤尾:嗨!

纤头:前松后紧!纤尾:嗨!

纤头:腰杆使劲!纤尾:嗨!

纤头:扯到!纤尾:嗨!

纤头:只会号子不合脚,纤尾:嗨着!

纤头:爬岩跳坎各照各。纤尾:嗨着!

船马上就要到江心的礁石了,这时得依靠船上的船工掌好舵,顺着水流借漩涡的回旋力绕过礁石,只要绕过礁石了,就能顺利冲出险滩。

正在船工们齐心协力斗激流的时候,天上传来隆隆的飞机声,日本飞机又来轰炸了!日军知道宁河镇产盐,一直想摧毁这个地方,破坏盐的生产,这段时间老是派出飞机来轰炸。由于宁河镇夹在两山之间,地势狭长,几次投弹都没能炸到盐灶,有个炮弹还投到了一个产糖作坊的糖缸里,被黏稠的糖液包裹了起来,成了哑弹没有爆炸。但有些炸弹投到江里,倒是炸毁了不少船只。

这天的水流太急了,加上日机的干扰,船工把不稳舵,船被浪掀了起来,一头撞向礁石。拉纤的船工们见势不对,急忙取下肩带,弃船保命。然而常福生在这一刹那走了神,他突然想到采采一个人住在江边,日机投弹会不会炸到她?一走神就慢了一步,还没有来得及取下肩带时,船就撞上了礁石,他被绷直的纤绳带得飞向空中,直朝湍急的江水扑去!

在旁人看来,常福生如神仙般突然飞身而起,腾云驾雾地在空中飞行了一段,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形,一头扑进了恶浪滔天的水中。

在短暂而又仿佛定格般的飞行中,常福生突然想起了那几个舍不得吃的咸鸭蛋,它们幻化成采采惊恐悲伤的眼睛,他想要过去拥抱着她,安慰她,但她连连后退,没入昏黄的水中,他搂了个空,只抱了满怀冰凉的江水。

从小,他就置身在这江水里,像一条鱼一样在里面游泳嬉戏,但与以往不同的是,水还是那一江水,他却不能再从水里爬上岸来……

常福生落水而亡后,渔夫老王照顾了几年采采,也得病去世了。临终,他把渔船留给了采采,从此采采便靠打鱼为生。

采采仍住在长江边上,她不知道除了这里,还可以到什么地方去。她从小就生长在这里,从来没有到过别的地方,她很害怕那些陌生的地方。虽然亲人都不在了,可他们都葬在了这里,妈妈和弟弟在不远处的山坡上,爸爸没能找到尸体,但她知道他就睡在他一直热爱的大江里,成为大江的一部分。在一些起雾的清晨,仿佛还能听到江面有隐约的号子声传来。她守在江边,就如同依旧和亲人们在一起一样,心里很踏实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铜锣峡(8)

相关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