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镇盐工的爱恨情仇:盐骚(3)

“我这把老骨头,动惯了闲下来怕要生病。在坡上转转,我心里也舒坦。”蒲临川乐呵呵地说。

峡谷里少有平地,土质又贫瘠,耕种的人不多,一般只是在房前屋后种点瓜菜自己吃吃就算了。当地人多半当盐工或船工,或是成为手艺人,编织装盐的袋子、竹筐,当木匠造船什么的。要不就经商,本钱大的开饭店、茶楼、客栈,本钱小的开个小铺摆个小摊,外省来买盐的人多,也不愁没生意。就算没本钱,也可用扁担、竹篓背盐去外省卖,虽然被蔑称为“背老二”、“盐背子”,但还是能挣口饭吃的。河里一排排的船,除了运盐运煤,最多的就是运粮,只要有钱,还怕买不到粮吃?

不过,熬盐是重体力活,只有年轻力壮的男子才能当盐工,年纪小的和年老的盐老板都不会要,所以有句话说:两头无人要,中间有一俏。

其实,蒲临川还有个心思没对儿子说,他喜欢在坡上转悠,是想为自己找块合适的坟地。上了年纪的人,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后事,他要找块中意的地,以后躺在那里心里才舒坦。他还看中了一棵大树,盘算着什么时候让做木匠的夏子谦来打副棺材,每年漆它几遍,到时候保准人人都夸是副好棺材。这样一想,他心里挺美的。

蒲文忠心里,盘算的又是另一件事:他想当熬盐的灶头。此地制盐多用烧垅法,需要照火工、踩炭工、扯水工、帮垅工、炕盐工等,踩炭和扯水算打杂,帮垅算技工,盐质的好坏由帮垅决定,帮垅不好盐就是稀的,老板就会换人。照火也需要一定技术,要掌握火候,加煤多了浪费,加少了不够。所有的人分成两批,十二小时一个对班,盐灶二十四小时都不停火。

灶头一般由技术最好的盐工担当,手下要管十二个人,工钱是其他盐工的两倍。而且,其他盐工只能在一家老板的灶干活,灶头却允许兼职,可以去别的灶指导。当上灶头,不仅挣钱多,还有一定的地位,老板对技术好的灶头很客气。

现在蒲文忠是扯水工,最低级的小工。他知道要想当灶头,得什么都会做才行,可是他一直当扯水工,没有办法换工种。因为老板不喜欢用生手,所以很多人照火就照一辈子,炕盐就炕一辈子。难道自己,也要扯一辈子水吗?

他想到这里,不由得闷闷不乐起来了。蒲临川看在眼里,问道:“儿啊,有什么想不开的事?”

“爹,我想当灶头。可是我说出来,其他盐工都笑我,灶头的脸色也很难看。”

“就这事把你愁的?”蒲临川瞅着儿子说,“灶头首先得是一个好盐工,想当灶头就是想做一个好盐工,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?现在的灶头他得老吧?总得有新的人来当嘛!”

“灶头要技术全面,可我想去干别的工种也不行,要是只能一辈子当扯水工,怎么能当上灶头呢!”

“人家不让你干别的,你偷偷在旁边看着不也能学会吗?俗话说,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凡事多留心不就得了!”

“爹,你说得有理。”蒲文忠说出了心事,又想想父亲的话,心里轻松了不少。

“咱这眼盐泉呀,真是上天赐的宝泉,据说已经流淌了五千多年了,是人类最早的盐泉呢!两千多年来,咱这个镇子的人都靠制盐为生。不然这里又没什么地可种,可怎么活呢!”蒲临川望着远处的一座山峰说。那是座元宝形状的山,相传就是从那里发现盐泉的,所以那山的名字叫宝源山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偷盐卤(2)

“那是,咱这里的盐远近闻名,做腌肉放多久也不腐,泡萝卜又脆又香,还一点不变色呢。”说起盐,蒲文忠也很引以为骄傲,“这盐除了好吃,还能治病呢,有皮肤病什么的泡几次就好了,怪不得外省这么多人来买。爹,我琢磨着这又好吃又能治病的盐也只有咱这里才有吧?”

“那是一定的!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别处有这样的盐呢!”父子俩越说越高兴。

临分手的路口,蒲临川拍着儿子的肩头说:“好好干吧,儿子,有这眼盐泉,就有你吃的!”

和父亲分手后,蒲文忠独自走在去盐灶的路上。途中经过了龙君庙,相传龙是管水的,所以建庙供奉。庙正中门上方由青花碎瓷组合成“龙君庙”三个大字。前面为龙池分水孔,龙池壁刻有“白鹿盐泉”几个大字,一边刻有“黄金玉洞”,一边刻有“宝源天产”。

相传盐泉是这样被发现的:很久很久以前,宁河一带还是荒山野岭,更没有宁河镇的存在。有一天,一个年轻的猎人发现了一头白色的鹿子。白鹿是很少见的,于是他仗着年轻力盛,穷追不舍。

白鹿跑进一座两头高中间低形状像元宝似的山里。猎人犹豫还要不要追时,白鹿却停下来回头望着他。待他追时,白鹿却又飞快地跑走了。就这样跑跑停停,白鹿来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,化做一道白光不见了。猎人没有捉到鹿子,跑得渴了,看到洞口流淌着一股清澈的泉水,便伏下身喝了一口,惊讶地发现那水竟然是咸的,喝过之后,很是神清气爽。

猎人用竹筒装了一筒水带回家,却不小心被猎狗碰翻在地,洒在了门前的青石板上。不久青石板上就结了一层白霜,猎人一尝,咸味更重,用来抹在猎物上烤着吃,更加美味可口。于是猎人带领乡亲用竹筒把盐泉引下山来,洒在石板上晒干取盐,自己吃不完的,还可以拿去和外界换粮食。从此人们过上了不耕而食、不织而衣的快乐日子。

龙君庙里立有石碑,上面记录有这个传说,所以龙池壁上才会刻上“白鹿盐泉”和“宝源天产”。龙君庙建于汉代,已颇有年头,但维护得很好,一有破损,盐灶老板立刻组织人维修。每年还举办一次龙君会,所有从事盐业的人都要捐款做修复之用,新来的盐工和提升为技工的要加倍收费。

庙的左边一为观音殿,二为火神殿,右边一为文昌殿,二为财神殿。在它们的两端,各有一幢两层的楼房,左为酒楼,名“观今”,右为茶楼,名“鉴古”。

观今酒楼是当地最好的酒楼,鉴古茶楼是当地最好的茶楼戏园。不知是不是托了龙君庙的福,这两家的生意都好得不得了。如今在这两处吃饭喝茶听戏已经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,来宁厂买盐的客商,如果不进观今酒楼吃喝,不进鉴古茶楼喝茶听戏,哪怕再有钱,当地人也不承认他是个大老板。

盐泉就从龙君庙正中的龙头嘴里喷出,流进前面的一个龙池里。龙池的前方有一块铁板,有六十九个小洞,把盐卤分成六十九股。大的盐老板独自拥有一股盐卤,不能独占一股的,每灶接几天盐卤,按天数给钱。

所以虽然大伙都熬盐,其实很不一样,有的既有盐卤又有灶,有的只有盐卤没有灶,有的有灶却没有盐卤。有盐卤水的卖水,有灶的出租灶房,按灶的大小、屋的好坏定价。多以三年为限,租银先付,锅等器具自备。

能独自拥有一股盐卤,就等于是拥有了黄金万两,世世代代都不愁吃穿。但蒲文忠即使在梦里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,所以他的梦想只是当一个灶头就足矣。

所有的盐工都要拜龙君庙,虽只是经过,蒲文忠也合掌拜了一拜才继续往前走。

到了灶房,正在换班,上一班的人把捞杆放在熬盐的大灶里烧红,然后放到盆里,冷水就被淬热了,盐工们便用淬热的水洗澡。灶房里火一直燃着,温度很高,干完活一身汗,不洗澡不行。

蒲文忠爬上高高的架子,开始扯水,浇一次垅要三千多吊水,得扯一天,可不轻松。但哪样活儿又是轻松的呢?踩炭工每天要踩四五个船的煤,约有六七吨,煤、黄土都要从炭坑挑到灶门前,和炭的水也要从河里挑,还要除炉渣,每天要挑一百多挑。不过干活吃饭,理所当然,盐工们视为平常,也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力气。力气嘛,睡一觉不就又生出来了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偷盐卤(3)

蒲文忠所在的灶名叫天禄灶,老板名叫张天禄。天禄灶是当地三大灶之一,另两个是赵源清老板的广宁灶,杨延光老板的和瑞祥灶。其中又以杨延光资本最厚,他的和瑞祥灶是一个柴灶。在宁河镇,以前柴灶多于炭灶,后来附近树木砍伐尽了,炭灶就渐渐多于柴灶。柴盐色白味美,价高于炭盐的一倍,如有眼疾可用来洗眼,会不药而愈。炭盐色味稍减,成本也要低一些。

如果是柴灶,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,盐工交班后,还得利用自己的工余时间去义务码柴,把大柴、柯子柴十多斤一捆堆起来。这样等于又得多干一样活儿,比在炭灶干活的盐工更加辛苦。

大伙儿各就各位,热火朝天地干开了。干到中午,灶头招呼大家吃饭。他们五天吃一次肉,俗称打牙祭,每个人有半斤肉,过年或节气时有一斤肉。平时的饭菜很简单,饭是糙米煮的,菜通常只有一个:咸菜、白菜帮子或豆花中的一样。

天禄灶的老板娘很刻薄,给盐工们吃的咸菜都舍不得给好的,尽是放臭了的或是弄脏了的,而且不给他们吃辣椒,说“辣鲜辣鲜又吃一碗”,怕他们吃了辣椒开胃,又要多吃饭。

这天的菜是豆花。豆花本来蘸辣椒吃很香,但由于不准吃辣,作料只是一点酱油。那酱油还不是纯的,加了许多的盐,准确地说只是在一碟盐里滴了一些酱油,让那个盐有点酱油的颜色而已。酱油要花钱买,盐却要多少有多少,这样的豆花调料,吃起来当然只有一个咸味。

一个踩炭工把碗一丢说:“吃豆花没点辣子,吃起来真是不痛快!”他姓邓,因为踩炭工称为炭老官,所以盐工们都叫他邓老官。

其他盐工纷纷附和:“就是,吃起来寡淡无味的,真是没劲!”

“连点辣子都舍不得给吃,太过分了!”

“老板不厚道,老板娘也刻薄,真是天生一对。”

“昨天我看到老板娘做了豆瓣酱正在晒,要是能有点豆瓣酱下饭就好了。”

听到这话,邓老官说:“有了!我有个主意,能让大伙吃到豆瓣酱!”

“得了吧,老板娘这么抠门,你能有什么办法让她舍得把亲手做的豆瓣酱给我们吃?”众盐工都不信。

“你们就看着吧!”邓老官一边说,一边拿了个空碗,放了点饭进去,又放了些带酱油的盐,使劲把它捣成糊状,找来一根小竹筒放进去,出门去了。

大伙纷纷猜测,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正说着邓老官回来了,一脸得意地说:“等着瞧吧,明天就会有豆瓣酱吃了!”

蒲文忠忍不住问:“你到底用的什么方法呀?”

“说穿了也不稀奇,我把捣成糊的饭用小竹筒挤到晒着的豆瓣酱上,黑糊糊的一摊就像是猫屎。老板娘一看以为弄脏了,自己不能吃又舍不得倒掉,就会拿来给我们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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